文/天津財經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朱濤、李月昕

格式條款具有不可磋商的性質，格式條款提供方須盡到明確的提示與說明義務。設置格式條款應當遵循公平原則，合理的配置雙方的權利義務，合理的在雙方之間分配責任。當格式條款內容涉及到個人信息時，須遵循合法、正當、必要的原則正確處理個人信息。對于已經收集的個人信息須嚴格按照合同約定范圍進行合理使用，任何擴大個人信息使用范圍的行為皆視為對合同義務的違反。當個人信息的使用目的業已達成時，需要妥善處理收集到的個人信息。

一、案情介紹

根據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浙01民終10940號民事判決書顯示，2019年4月27日郭某為辦理杭州野生動物世界雙人年卡，按園方出具的店堂告示所載條件提供了相關個人信息（包括身份信息、面部照片以及指紋等）并在交納費用后，按園方要求憑年卡以及指紋開始入園活動。但是，隨后野生動物世界卻以群發短信的形式告知年卡持卡人，稱入園方式將由指紋識別調整為人臉識別，并于2019年10月7日停用了指紋識別閘機。2019年10月17日，野生動物世界又以群發短信形式催促年卡持卡人進行人臉識別注冊，并告知如未辦理人臉識別注冊，將無法正常入園。郭某不愿進行人臉識別注冊，并就入園方式與野生動物世界協商無果后，訴至法院。

二、案情分析

本案中野生動物世界以店堂告示的形式對不特定主體公示的“年卡辦理流程”在法律性質上應屬于格式條款。根據《民法典》496條規定，格式條款是當事人為了重復使用而預先擬定，并在訂立合同時未與對方協商的條款。格式條款在性質上屬于合同，在合同分類上可歸類于不可磋商型的合同。根據合同自由原則當事人享有選擇合同類型、合同內容以及合同相對人的自由。因此，無論當事人以何種形式締結合同，也應屬于當事人自我決定的范疇。原則上，合同一經成立即受到合同必守原則的拘束，當事人只有全面且忠實地將合同義務進行到底，才能脫離合同義務的控制。任何不按照合同目的全面履行合同義務的行為，都會被視為違約行為，違約一方當事人就此需要承擔違約責任。在承擔違約責任之后，若合同存在繼續履行可能性的，還應當繼續履行合同義務，若繼續履行也無法實現合同目的時，享有解除權的一方當事人可以通過解除合同的方式使得自己的合同權利義務歸于終止。

通常，合同當事人締結合同最為理想的形式應當是雙方當事人之間基于各自利益就合同條款進行充分協商，因為充分協商最能體現出合同當事人之間的意思自治。但是，隨著交易規模的擴大化，交易活動效率化的需要，格式條款因其便捷、效率等特點符合時代發展趨勢，成為了當下最為主要締結合同的形式，受到廣泛應用。但是，“未經協商”屬于格式條款最為典型的特征，即由提供方自行制定且未與接受方進行充分協商，接受方對格式條款只能被動地選擇接受或者放棄。是以，格式條款提供方很容易通過雙方之間信息不對稱的差距，利用格式條款接受方對合同內容缺乏理解的特征，將自己意志凌駕于他人意志之上，使其作出有違內心真實意思的表示。如此一來，合同自由原則難免會喪失正當性依據的支撐，淪為強勢締約主體侵害弱勢締約主體合法權益的工具，似有強制締約之嫌。故而，為了緩解格式合同雙方之間的緊張關系，為了維護合同給付義務與對待給付義務之間的平衡以及為了正常的交易秩序，根據公平原則法律特對格式條款提供方的說明義務以及格式條款的效力加以規制，以圖恢復合同雙方之間業已失衡的等價關系。因此，《民法典》第496條以及第497條具有矯正合同雙方意思自治地位，使其恢復實質平等的功能。

根據《民法典》第496條2款規定，采用格式條款訂立合同的，提供格式條款的一方應當遵循公平原則確定當事人之間的權利和義務，并采取合理的方式提示對方注意免除或者減輕其責任等與對方有重大利害關系的條款，按照對方的要求，對該條款予以說明。提供格式條款的一方未履行提示或者說明義務，致使對方沒有注意或者理解與其有重大利害關系的條款的，對方可以主張該條款不成為合同的內容。同旨規定亦可參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26條。根據上述法律規定，格式條款提供方須負擔提示與說明義務。提示義務的對象為免除或者減輕格式條款提供方責任等與格式條款接受方有重大利害關系的內容。履行提示義務的標準為采取“合理的方式”。對于何謂“合理的方式”的理解，可結合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中“在合同訂立時采用足以引起對方注意的文字、符號、字體等特別標識，并按照對方的要求對該格式條款予以說明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符合合同法第三十九條所稱“采取合理的方式””這一內容進行判斷。另外，關于說明義務的認定，需要格式條款接受方先要主動作為，只有將疑問的表示到達格式條款提供方一側時，若其不按照對方要求給予說明的，才會被視為違反說明義務。因此，提供格式條款的一方當事人若不履行上述義務，將會使得那些免除或者減輕其責任等與對方有重大利害關系的條款，產生難以成為合同內容的法律效果。

本案中，野生動物世界通過店堂告示的方式公示的“年卡辦理流程”雖然屬于格式條款，但是，野生動物世界在使用格式條款過程中，均以醒目的標識提示辦理年卡的消費者需提供的相關個人信息，并明確表示采集指紋是為了方便持卡人入園。辦理年卡的消費者在知悉該格式條款內容的前提下，經過理性判斷后自我決定是否辦理年卡。因此，該格式條款符合法律規定，應當有效。

本案的爭點是，野生動物世界是否有權自行決定擴大持卡人個人信息的使用范圍。根據《民法典》第1034條規定，個人信息是以電子或者其他方式記錄的能夠單獨或者與其他信息結合識別特定自然人的各種信息，包括自然人的姓名、出生日期、身份證件號碼、生物識別信息、住址、電話號碼、電子郵箱、健康信息、行蹤信息等。信息技術的發達以及互聯網業的普及的確有助于節約社會整體成本，提高社會效率。經營者通過掌握、分析消費者提供的個人信息，不僅能夠為消費者提供更有針對性的個性化服務，同時也能提高社會整體的經濟效益。但是，社會在全面朝信息化發展過程中，人的人格利益以及財產利益亦會呈現出高度信息化的趨勢。由于個人信息能夠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因此，個人信息被濫用、被侵害的情況也比比皆是。所以，如何在促進信息流通與保護個人信息之間達到平衡，對于維護正常的交易秩序至關重要。根據《民法典》第1035條規定，處理個人信息的，應當遵循合法、正當、必要原則，不得過度處理，并符合下列條件：（一）征得該自然人或者其監護人同意，但是法律、行政法規另有規定的除外；（二）公開處理信息的規則；（三）明示處理信息的目的、方式和范圍；（四）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和雙方的約定。是以，上述法律所規定的合法、正當、必要原則在個人信息的利用與保護問題上具有重要的核心價值。而信息提供者的知情與同意，則反應了法律對個人信息所有者的控制與決定的認可，更屬于個人信息處理的首要規則。是故，經營者在收集、管理、使用個人信息時，應當具有合法依據，另外，對個人信息的處理手段等也須符合法律規定，且不得有違公序良俗，亦不得超出當事人之間約定的范圍處理個人信息。

三、法院觀點

本案審理法院認為，野生動物世界公示的店堂告示屬于其為了反復使用而預先擬定的格式條款。野生動物世界在格式條款當中以顯著方式將征集個人信息的用途對郭某進行了告知，應當視為已經盡到了合理的提示義務。而郭某在辦理完畢年卡之后，曾數次通過指紋識別的方式入園活動。因此，其以實際行動說明其足以理解并接受了園方的格式條款。而園方的格式條款也不存在《民法典》第497條規定的，提供格式條款一方不合理地免除或者減輕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限制對方主要權利，以及提供格式條款一方排除對方主要權利等無效情形。因此，該格式條款有效，園方與郭某之間的合同系基于雙方真實的意思表示。

此外，對于園方擅自將入園方式從指紋識別改為人臉識別的行為，在性質上屬于違反合同義務，應當承擔違約責任。由于人臉識別的入園方式涉及到消費者權益，屬于具有重大利害關系的條款。野生動物世界若未取得郭某同意，則無權單方將其收集到的照片等用于人臉識別系統。該行為在性質上屬于擅自擴大個人信息的使用范圍，有侵害權益人知情權與同意權之嫌，須依法承擔責任。

四、實務應對

在實踐中，經營者經常會通過格式條款與消費者訂立合同。需要注意的是，對于消費者有重大厲害關系的合同內容，需要經營者進行重點提示，同時按照消費者的要求進行合理說明。尤其是，不能利用格式條款不合理地免除或者減輕經營者的責任，加重消費者責任，限制消費者的主要權利，以及排除消費者的主要權利。否則將會對格式條款的效力構成否定影響。在利用格式條款對個人信息的收集問題上，需要經營者，在盡到提示與說明義務的同時，在信息收集過程中要遵循合法、正當、必要的大原則，正確處理、使用個人信息。對于個人信息的采集方式、采集內容、處理目的等問題，要充分提示消費者并取得消費者同意。特別是，經營者要嚴格按照法律規定和合同約定使用已經取得的個人信息，不得隨意擴大使用范圍。另外，在經營者所采集的個人信息無法達到合同目的時，還要及時按照消費者的要求對已經采集的信息進行刪除，避免徒增管理成本和造成不必要的管理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