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報記者 龔菲 發自貴州織金縣

　　昨日15時許，42歲的孫秀波站在貴州省畢節市織金縣八步鎮衛生院的大門前，看著門口不遠處參加當天趕集的人群。

　　天陰沉沉的，雖然是清明假期，但身為衛生院院長的孫秀波這幾天基本都在醫院里值班，“我一年365天假期很少。”他說。

　　就在7天前上一次趕集時，也就是3月29日，八步鎮中心小學86名學生吃了營養早餐后身體不適住院觀察，孫秀波啟動了突發公共事件實施方案，緊急安排5位醫生展開檢查與治療。這是去年秋國務院啟動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實施后，發生的首例類似事故。

　　目前，警方已在調查當天早餐的供應商。而在事發6天前決定供應商的招標會上，作為唯一一名來自衛生系統單位的代表，孫秀波投了棄權票。來自工商部門的代表同樣投了棄權票，但這兩個關鍵部門的棄權票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視。

　　早報記者在當地調查時發現，從招標到中標，疑點重重，問題層出。織金縣教育局局長張光品3日對早報記者表示，目前公檢法正在調查企業與學校在中間環節有無問題，企業供餐中提供的食品是否安全、有無個人因素在里面，所走的程序是否合法。

　　織金縣公安局局長付曉表示，事發當天警方曾一度控制供應商羅正彬進行調查，但由于證據不足“已經讓他離開”。付曉說，對于事件的定性，警方正在等待省里對于羅供應的食品的抽樣檢測結果，如果“真的是食品上的問題，那么性質將會不同，羅的責任會更大”。

　　招標啟動：

　　一次“匆忙”的供餐計劃

　　只有3萬多人的八步鎮，面對國家、省市對小學生“營養改善計劃”細則的完善及資金迅速到位，這次計劃實施得有些匆忙。

　　2011年12月31日，黔府辦發[2011]134號《省人民政府辦公廳關于印發貴州省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實施方案的通知》的文件，要求從2011年秋季學期開始，在全省連片特困地區65個縣(市、區、特區)啟動國家試點工作，同時鼓勵非連片特困縣逐步開展“計劃”地方試點工作。

　　據織金縣教育局局長張光品介紹，今年3月初，“營養改善計劃”所需資金已經劃入鄉鎮中心小學的賬戶。八步鎮紀委書記王子銘表示，按照織金縣的計劃，今年3月1日起，該縣就應該全面實施國家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但因多方客觀原因未能如期。

　　“根據上面的文件，供餐方式有三種：食堂供餐、個人托餐及企業供餐。我們鎮除了八小有1782人，學生基數比較大，鎮里還有很多小學僅100多個學生，有的學校甚至連100人都不到，建校食堂的難度系數太大；而個人托餐這種方式，作為行政部門沒有辦法對他們的衛生條件進行監管，無論交給哪家，無論是學校還是鎮里都不放心。”王子銘表示，考慮到知名企業有工商部門、衛生部門的監管，其食物品質應該可以得到保證，食品的安全相對也比較令人放心，所以認為企業供餐這種方式最佳。

　　選定企業供餐方式后，八步鎮迅速啟動招標，作為負責該鎮16所小學行政管理的八小開始對外招標，并鼓勵教師推薦好的企業前來競標。前后不到10天，有4家公司送來了投標計劃，該鎮于3月23日召開競標會，八小開始召集該鎮所有的學校負責人及部分家長代表，鎮政府辦公室逐個通知部門負責人，前來參加。

　　“事實上，該項目在教育部等相關文件中也對供餐方式提出了要求，我們是第一次做這個事情，沒有非常成熟的計劃。”王子銘坦言，對于前來競標的這幾家供餐企業他之前從未接觸過。

　　招標過程：

　　工商部門投了棄權票

　　今年2月29日，織金縣人民政府辦公室下發了《關于印發織金縣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實施方案》的通知，該方案指出，農村義務教育階段，學校校長是“營養餐改善計劃”的第一責任人。

　　招標會議于3月23日上午在八步鎮中心小學的會議室召開，由八步鎮紀委書記王子銘和八步鎮中心小學校長李德品主持，參加這次競標會的投票代表有王子銘等來自鎮上6個部門的負責人、16所小學校長及4名家長代表，共計26人。

　　“當時競標的有伊利、山花、太子奶和達利園四家公司，最終山花牛奶以20票勝出。”八小副校長王祖軍回憶，當天伊利僅展示了兩張圖片，其余三家均展示了食品，“太子奶和達利園介紹得一般，山花牛奶介紹得特別好，那個代表非常能說，說自己供貨產品不僅有營養，并且可以保證營養餐的安全。”王祖軍告訴早報記者。

　　八步鎮山腳小學校長陳國亞也參加了這次競標會議，他記得當時山花牛奶的代表拿出來的面包很大，其他兩家拿出來的面包則顯得很小，站在能讓孩子吃飽的角度，很多家長包括校長都很傾向選擇這家公司。

　　論品牌知名度，伊利的名氣要比山花大得多，但有家長表示，“連個食物樣品都沒有帶來，再大的品牌也不能選”，在當天的競標會上，伊利一票也沒有得到，而山花以20票中標，太子奶與達利園分別得到兩票。

　　事實上，在這次競標中，除了有效投票的，有兩個人沒有投票，一個是八步鎮衛生院的院長孫秀波，另一個則是官寨工商分局的代表熊祖會。

　　作為對商品質量監管的部門，在這場競標中居然投了棄權票。熊祖會解釋說，當天他接到分局領導的電話叫他到八小去開個會，他并不知道這個會是干嗎的，接到電話就去了。“整個會就是聽幾個負責人讀文件，讀完文件就聽供貨商介紹自己的產品，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況，就沒有投票。”

　　而另一個棄權的八步鎮衛生院院長孫秀波接受早報記者采訪時表示：“這件事應該是校長和家長的事，跟我沒什么關系，況且我對這些企業一無所知，這個票我沒什么好投的。”

　　王祖軍表示，當天，中標后的羅正彬以“山花牛奶代理商”的名義與李德品簽署了臨時供貨合同，負責該鎮17所小學的營養餐供餐計劃——先試用一周，如果一周反映良好，就正式簽署長期供餐合約。“但沒想到第四天就出事了。”

　　不過，針對臨時供貨合同的解釋，王子銘則有不同說法。他表示，當時山花中標后雙方要簽約，但學校的公章正好被帶到縣里去了，當天沒辦法簽，約定在第一次送貨的時候再簽正式合同。而第一次送貨的時候，學校又表示不能簽長期合同，要試用一周，沒問題再簽。

　　“羅正彬中標后表示，供餐時將提供兩個計劃，其中一個就是自身山花品牌貨源不足的時候，將使用替代品，但保證替代品是正規貨源。”參加該競標會議的多位當事人稱。

　　招標疑團：

　　誰才是“山花”的代理商？

　　“八小與羅正彬簽署合作意向，我并不清楚，以為中標后，學校會和我們聯系，等供貨到位后再正式簽署合同。”盧桂林告訴早報記者，羅正彬并不是山花的經銷商，自己也并不清楚他的具體身份。

　　據盧桂林介紹，八步鎮這次要營養餐非常急，當時要求在一周內盡快落實下來。

　　據了解，三聯乳業公司負責貴州省學生奶協調統配包括發貨的負責人叫敖露，今年3月中旬，羅正彬找到該敖露，表示自己與八小比較熟，能拿下該鎮學生營養餐的計劃，希望敖可以提供山花的三證(營業執照、生產許可證、稅務登記證)，以便他可以以山花代理商的身份參加招標。

　　敖露對羅表示，根據山花的鋪貨能力，織金縣學生奶的供應要到4月10日才能到位，羅正彬當時就跟敖露商量，先把這個計劃拿到手，一開始先用其他替代品頂著，等山花的學生奶到位了再供貨。于是敖露就將公司三證的復印件交給了羅，并將他引薦給該公司在織金縣唯一的經銷商盧桂林。“公司跟我說，這個人可以去做營養餐，叫我協助一下。”據盧桂林回憶，第一次見面，他覺得羅正彬不是很靠譜，因為羅給他看的擬就的配餐表上，一份山花的產品也沒有，“當時我就很生氣，沒有我的牛奶，還叫我去投標。”盧桂林表示，羅擬就的配餐表上有各式牛奶的品牌，有的都沒聽過。

　　盧桂林告訴早報記者，此前他也參加過其他地區中心小學的競標，在學生營養餐方案中，均會標出配餐的產品、容量、數量、供價、市場價，但羅正彬提供給他的方案沒有供價與市場價。

　　同期參加競標的太子奶代理商盧蘭蘭告訴早報記者，競標方案必須提供食品的價格，這樣才能讓學校知道供價是否保證在3元錢以內。

　　在另一份企業營養餐方案中，早報記者看到，包含了牛奶、副食、水果，其中牛奶的容量為200ml，數量一瓶，供價為1.8元，市場價為2元；鮮雞蛋的供價為0.6元/個，市場價0.8元/個；沙琪瑪的供價為0.7元/個，市場價為0.8元/個，這樣算下來，一頓營養餐的配餐是牛奶+雞蛋+沙琪瑪，供價大約就在3.1元，正好與國家一頓3元錢學生營養餐的標準相符。

　　對于如此“不靠譜”的一個人，盧桂林為什么卻又會答應羅正彬代表山花參與招標呢？盧桂林對早報記者表示，一個是脫不下這個情面，還有一個就是，“如果能中標，等到公司可以正常供貨，孩子能喝到我們山花的奶，那我也能打開這個市場，在織金有一個品牌影響力，當時我出于這個考慮就答應了羅的要求。”

　　3月21日，羅正彬打電話給盧桂林，告訴他后天八小就將競標，務必要盧陪他一起去。“八步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但我想這是推廣產品一次很好的機會。” 3月23日一早，羅正彬開車接上盧桂林前往八小，這是兩人第三次見面。

　　“當時在織金縣準備出發的時候，羅還專門去超市買了兩包我們的產品。”據盧桂林回憶，因為當時他手頭還沒有學生專用奶，“競標當天，主要是我來介紹，也就十來分鐘，為了配合羅，我也簡單介紹了一下配餐內容。”

　　在競標會上，盧桂林甚至坦言，三聯公司(山花牛奶)為了嚴把質量關，正在重新換設備，目前產能供應不足，整個織金都沒有貨，可能要等到清明假期過后才能供應得上。盧對早報記者表示，對于中標他根本沒有抱太大希望，但當天還是有20票選擇了山花牛奶，“對于這個結果我比較吃驚，我還記得結束后我深深給大家鞠躬，感謝大家對山花的信任。”

　　當天競標會議結束后，盧桂林便單獨離開了八步鎮，沒有與學校簽署任何供貨合同，“公司給我的供貨時間是4月11日，我沒有貨，根本沒有辦法簽合同，走的時候，我把帶去的蓋有山花公章的、介紹企業資質的復印件也帶走了，剩下的事都是由羅正彬在處理。” 盧桂林表示，中標后，學校與鎮政府一直沒有與他聯系，直到3月29日八步鎮中心小學出了事，他才發現自己當了冤大頭。

　　據盧桂林的說法，羅正彬與校長李德品簽署合作意向時，手頭并無山花的相關證件，李德品是如何與羅正彬簽約的？織金縣公安局局長付曉4月3日告訴早報記者，經調查，羅正彬在履行合同的流程中確實沒有按規定辦事，“這是他個人問題”。

　　“事發當天，我們就控制了羅正彬，進行調查后，由于證據不足，已經讓他離開了。”付曉說，對于該事件的定性，“縣里的結果是與食物無關，但省里的結果還沒出來，我們也不便隨便抓人。如果省里最終的檢測報告出來，真的是食品上的問題，那么性質將會不同，羅的責任會更大。” 付曉表示，該結果將于4月5日公布，屆時向公眾公布。

　　招標幕后：

　　羅正彬是誰？有幾個山花？

　　據盧桂林的描述，以山花牛奶名義與八小簽署臨時供貨合同的是羅正彬本人，那么羅正彬到底是誰？他與山花的經銷負責人僅有“三面之緣”，他怎么就能讓學校相信他是 “山花牛奶集團織金總代理”，并與其簽署協議？

　　據此前接觸過羅正彬的人——生產“山花”系列奶品的貴陽三聯乳業分管營銷的副總經理張定奎回憶，羅正彬原來是經營文具的，有了學生奶項目后，才開始轉而經銷牛奶。

　　與羅有“兩面之交”的敖露則表示，兩次接觸下來，感覺這個人還是比較實在的，但沒想到做出這種事情。八小的副校長王祖軍告訴早報記者，此前并不認識羅正彬，印象中他戴著眼鏡，單肩背一個小包。

　　盧桂林表示，他知道羅正彬是八步鎮人。“羅正彬的戶籍的確是在八步鎮，他與當地人之間的關系我們還在調查。” 織金縣公安局局長付曉表示。織金縣工商局局長白正榮表示，中標八小營養餐項目的企業是山花，而山花的總公司在貴陽，其企業的信息在貴陽市工商局，他那邊查不到。

　　雖然盧桂林表示其是織金唯一的山花牛奶供應商，只配備了一名送奶工，山花在織金加起來就兩個人，但據參加織金縣學生營養餐招標的太子奶經銷商盧蘭蘭透露，3月29日她去參加織金縣以那鎮中心小學的競標，與自己一起投標的還有另外3家公司，其中就有山花，代理商為貴州柳江畜禽有限公司，代理人名叫王和平。“在普翁鄉一個中心小學，有兩家山花牛奶的代理商同時競標，一家山花沒中，另外一家山花中標了。”盧蘭蘭告訴早報記者，在她的印象中，山花起碼有3個公司，每次派來的人都不一樣。對此，敖露表示，王和平和羅正彬都不是山花的代理商，在織金是盧桂林一人全權代理。

　　早報記者在八步鎮走訪時，當地一個村民回憶，羅正彬今年應該40多歲了，結過幾次婚，以前在八步鎮當過老師，在八小好像也做過，后來因為打牌(賭博)被開除，半年前就離開了八步鎮，好久都沒有他的消息了。

　　“腸胃功能紊亂”

　　是否與食用早餐無關？

　　在八步鎮衛生院院長孫秀波4月1日寫的情況報告中，早報記者了解到，3月29日八小的學生上午8點30分吃下營養餐后，部分學生出現惡心、嘔吐現象，到當天傍晚6時，共排查學生400多人，共救治疑似胃腸紊亂病歷8例。

　　八步鎮紀委書記王子銘4月2日在接受早報記者采訪時表示，當天各工作組累計排查902名學生，86人決定進一步住院觀察，其中符合病例定義28人。

　　在貴州織金縣發生小學生疑似集體食物中毒事件后，貴州省、畢節市食品安全辦公室3月30日發布消息稱，事件原因已經查明，該中毒事件與學生食用的面包和牛奶無關，屬個別學生胃腸道功能紊亂引起的群體性心因性反應事件，是個別學生因為胃腸道功能紊亂發生嘔吐，造成現場所有學生情緒異常焦慮、緊張，使他們產生心理暗示，并形成不舒服的感覺。

　　但早報記者昨日拿到了一份由貴州省、畢節市、織金縣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發出的“織金縣八步鎮中心校群體性心因性反應調查續報(一)”，該調查介紹了八步鎮的基本情況，事件發生詳細的經過、現場調查等，稱經過對此次事件的分析，初步判定此次事件為一起由個別腸胃功能紊亂病例引起的群體性心因性反應，但全文沒有一句提到“中毒事件與學生食用的面包和牛奶無關”。該調查續報形成的時間為3月29日晚上11時。

　　截至4月5日零時早報記者發稿時，被送至貴州省理化中心的營養早餐抽樣檢測報告尚未公布。

　　織金縣教育局局長張光品還向早報記者透露，3月31日，教育局已暫停八小校長李德品職務，由縣教育局辦公室主任熊恩綿暫時代理八小及全鎮中小學的日常管理工作。張光品表示，目前公檢法部門正在查企業與學校在中間環節有沒有問題，企業供餐中提供的食品是否安全、有無個人因素在里面，所走的程序合不合法。“因為中心校校長具有法人資格，對這個事件有主導作用，因此需要協助警方調查，不過目前結果還是沒有出來。”